殷慶浩：汽車兵的血色記憶

殷慶浩：汽車兵的血色記憶
王嵐 殷龍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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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陰云蔽日、大雨瓢潑、空蕩蕩的停車場、穿著黑色雨衣獨自守在駐地門口的連長……時至今日，殷慶浩始終無法忘記1953年6月朝鮮魚隱山的那一場雨。
　　“倔小子，去開車，接人！”平時愛嘮叨的連長這次的話并不多，剛從戰(zhàn)地醫(yī)院返回部隊的殷慶浩察覺到了他的異樣，這是一種不祥的預感。
　　抵達目的地后，殷慶浩目光所及之地皆已化作焦土，空氣中彌散著橡膠燃燒的糊臭味，一輛輛損毀殆盡的蘇制“嘎斯51”卡車翻倒在巨大的彈坑中。這一切都在無聲地訴說著，這里剛剛經(jīng)歷了一場極為殘酷的戰(zhàn)斗。
　　在一輛被炸得變形的卡車里，殷慶浩找到了班長牛興功的遺體，這位身高接近1.8米的山西大漢竟被燒得只剩下一塊黑炭……用殷慶浩的話說，心像被針扎著一樣，攥著勁疼。

　　“如果不是因為負傷去了趟醫(yī)院，那天倒在血泊中的人很可能就是我！”殷慶浩的回憶在這里定格。他告訴記者，志愿軍汽車兵的每一天都在“死亡邊緣”高速行駛，每一車物資都是汽車兵用命換回來的！
　　“他炸他的，我跑我的，炸死我就死，炸不死我就繼續(xù)跑！”殷慶浩老人的話再次將我們拉回到那場偉大的戰(zhàn)爭中，看到一群最可愛的人正在駕駛著卡車，穿越火線，一往無前！

　　開“木炭車”練手，英雄汽車兵“從無到有”

——殷慶浩寫的打油詩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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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家住威海市環(huán)翠區(qū)黃家夼小區(qū)的殷慶浩是一名志愿軍老兵，身體硬朗的老人閑來無事便喜歡寫寫打油詩，用他的話說，還有些話想跟當年犧牲的戰(zhàn)友們說說。
　　16歲那年，殷慶浩高小畢業(yè)，考入華北軍區(qū)后勤部運輸部汽車學校，只要順利畢業(yè)，他便能成為我軍第一批正規(guī)汽訓學校畢業(yè)的汽車兵。

　　與野戰(zhàn)軍選兵方式不同，汽車兵的挑選更為嚴苛，需要一定的學習能力，所選之人基本是從“讀書種子”里挑出來的。汽車學校的第一期學員一共600人，一場抗美援朝戰(zhàn)爭打下來，第一期學員基本“打光了”。
　　“學了18個月，練的是木炭車。”殷慶浩說，新中國剛剛成立，百廢待興，尤其是抗美援朝戰(zhàn)爭打響后，志愿軍入朝作戰(zhàn)時只有1300多輛汽車，汽車數(shù)量不足一度成為后勤保障部門最撓頭的事。
　　巧婦難為無米之炊！沒有用于訓練的汽車怎么辦？再難的事，也難不倒英雄的中國人民。
　　汽車學校找來廢棄的日制汽車，簡易改裝后通過燃燒木炭形成瓦斯氣，再次燃燒后產(chǎn)生驅動力。如此一來便出現(xiàn)了這樣一幕場景：駕駛員在駕駛室學技術，其他學員在車斗中一邊向反應爐中扔柴火，一邊奮力轉動把手催化瓦斯氣，這被殷慶浩稱作“木炭車”和“木瓦斯”。
　　即便在如此惡劣的環(huán)境中，殷慶浩還是練就了一身過硬的駕駛技術。因為他知道，等待他的那座戰(zhàn)場，需要的不僅僅是膽魄，更需要技術！

　　入朝第一戰(zhàn)，“沖向”上甘嶺！

　　沒有一個地方比“上甘嶺”更讓中國人念念不忘，也沒有一句話比“向我開炮”更能觸動心靈，更沒有一場戰(zhàn)役比“血戰(zhàn)上甘嶺”更能詮釋中國人的民族精神。
　　在那場持續(xù)了43天的殘酷戰(zhàn)役中，這座僅有3.7平方公里的山嶺承受了“聯(lián)合國軍”6萬大軍、300門重炮、170輛坦克、3000余架次飛機的輪番蹂躪。志愿軍戰(zhàn)士克服了制空權缺失、火炮裝備不齊、物資緊缺等困難，反復爭奪陣地59次，擊退敵軍900余次沖鋒，最終取得了勝利！
　　殷慶浩所屬的三十三師于1952年11月入朝作戰(zhàn)，任務是參與朝鮮東海岸元山地區(qū)的防御作戰(zhàn)。此時，上甘嶺戰(zhàn)役血戰(zhàn)正酣，雙方部隊焦灼地糾纏在一起，反復爭奪陣地。
　　“我們師的炮團和迫擊炮加強營被直接派到上甘嶺打支援，部隊也奔著那個方向，做好隨時進入陣地的準備。”殷慶浩說，三十三師在山東整訓換裝，全師上下“鳥槍換炮”換上了清一色的蘇制裝備，不僅裝備了一個建制完整的炮團，組建了一個機動性強的迫擊炮加強營，配備了12門清一色的蘇82迫擊炮，而且組建了一個汽車加強連，實現(xiàn)了摩托化作戰(zhàn)，有效增強了部隊的快速行軍能力和火力打擊能力。

　　“炮兵往上甘嶺行軍，我們看著都眼紅！”殷慶浩說，同一個師團的兵從來不藏秘密，更何況是得勝而歸的炮兵團戰(zhàn)友。在他們的講述下，一個不一樣的上甘嶺戰(zhàn)役呈現(xiàn)在殷慶浩的面前。
　　上甘嶺戰(zhàn)役不僅是冰與火、鐵與血、膽量與意志的比拼，也是雙方炮兵的較量，其激烈程度為前所罕見。
　　上甘嶺戰(zhàn)役伊始，美軍便投入了300多門75毫米口徑火炮，發(fā)射炮彈190萬發(fā)。為此，志愿軍集結各部火炮部隊參戰(zhàn)，先后投入133門大口徑火炮和24門喀秋莎火箭炮，并根據(jù)不同的性能和射程，分成8個炮群。到上甘嶺戰(zhàn)役反攻時，炮群集火射擊，一天內(nèi)，向敵軍陣地“傾瀉”9萬余發(fā)炮彈，實打實地打出了志愿軍軍威。
　　“不知道害怕，連長說沖咱就得沖！”殷慶浩說，部隊都知道上甘嶺是場“苦仗”，去了的人不一定能回來，但在那段激情燃燒的歲月，似乎所有人都沒過多思考這個問題，大家只有一個目標——保和平，衛(wèi)祖國，就是保家鄉(xiāng)！

　　“頭頂飛機、腳踩炸彈”的鋼鐵運輸線

　　1951年第四、五次戰(zhàn)役后，抗美援朝戰(zhàn)爭轉入相持階段。
　　7月10日，中朝方代表團和“聯(lián)合國軍”代表團在朝鮮開城展開停戰(zhàn)談判。
　　7月13日，美國為爭取談判主動權，“聯(lián)合國軍”總司令李奇微命令遠東空軍發(fā)動大規(guī)?！翱罩蟹怄i交通線戰(zhàn)役”，計劃用90天的時間摧毀朝鮮北方的交通系統(tǒng)，企圖以空中優(yōu)勢掐斷中朝軍隊前線與后方的補給線，這就是朝鮮戰(zhàn)史上著名的“絞殺戰(zhàn)”。
　　面對敵軍“摧毀各條線路上的每一輛卡車和每一座橋梁”“癱瘓39°線上各鐵路運輸終點站和前線地區(qū)之間的敵人運輸線”“使之經(jīng)常處于‘不能使用的狀態(tài)’”的近乎于瘋狂的空中封鎖策略，志愿軍綜合施策，以搶修、搶運、保通、空戰(zhàn)、地面防空五位一體“后發(fā)先至”的頑強行動全面展開了反“絞殺戰(zhàn)”。
　　“東西送不上去，前方部隊吃不飽、彈藥不夠用，這仗還怎么打！”
　　殷慶浩說，歸根結底，打仗最終比拼的是后勤保障和物資供應，“絞殺戰(zhàn)”的目的就是掐死志愿軍的作戰(zhàn)供給，跑在運輸線上的汽車運輸兵就成了首要打擊目標。

殷慶浩的左手在抗美援朝戰(zhàn)爭中受了重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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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“敵人的‘眼睛’多，有天上的偵察機，也有山里隱藏的特務?！币髴c浩說，入朝當天，正巧遇上敵軍轟炸鴨綠江大橋，不得已通過臨時搭建的浮橋行駛。入朝后，殷慶浩與戰(zhàn)友們的日常狀態(tài)基本是晝伏夜出、居無定所，時刻緊張地應對敵軍的全方位堵截。
　　在空中，敵軍使用轟炸機、照明彈、燃燒彈；在地面，隨處拋撒三角形的釘子；公路上的無數(shù)炸彈坑，最大的彈坑足有3米深、5米寬……當時還有一句順口溜：“空中點燈、地上撒釘、路上炸坑、專打汽車兵”，將此時的惡劣環(huán)境描繪了出來。
　　“哪有條正兒八經(jīng)的路，基本和在山上跑沒區(qū)別?！币髴c浩說，朝鮮北部多山，地形復雜，即便僥幸躲過敵機轟炸，夜晚行駛在崎嶇的山路上對于汽車兵來說也是極大的挑戰(zhàn)。
　　為此，殷慶浩與戰(zhàn)友們想出了一個“笨法子”：用泥巴涂抹在車身上，遮蔽金屬避免造成反光，在車頭套上反光罩、關閉大小車燈，由副駕駛員頭戴白巾走在車前，司機以前部保險杠校準白頭巾緩慢行駛……只有這樣，既能偽裝躲避敵機的絞殺，又能探明前路。
　　1953年2月，殷慶浩所在部隊接到命令，要求一周內(nèi)，完成運送2萬志愿軍戰(zhàn)士從朝鮮東線戰(zhàn)場向中線戰(zhàn)場集結的任務，全連上下50余輛汽車緊急出發(fā)。然而，正在謹慎行進的殷慶浩突然聽到一陣“嗡嗡嗡”震耳欲聾的聲音，與敵軍飛機打了無數(shù)交道的他立馬知道，這是轟炸機群來了！待車廂中的志愿軍戰(zhàn)士下車后，殷慶浩并未立即熄火，而是多加了一腳油門，將汽車停在了靠山一側的石崖下，然后迅速躲入山中的掩體。
　　“轟！轟！轟！”炸彈一顆接著一顆地落在部隊剛才行進的路上，一時間泥土被掀飛，原本就崎嶇不平的路面上留下了數(shù)不清的彈坑。待到轟炸結束，部隊一盤點戰(zhàn)損，50多輛汽車大多都被“炸傷”，不少汽車“陷”在彈坑中，只有殷慶浩的車還完好無損。
　　“那一次我立了個二等功，原因是從彈坑里拖出了12輛車?！睍r至今日，殷慶浩依舊能夠清楚地喊出那個與自己一起拖車的排長姓名，他的名字叫黃安財，是湖北人。也正是這一次經(jīng)歷，讓戰(zhàn)友們對殷慶浩的技術刮目相看，稱其“一直到戰(zhàn)后，車都沒斷過鋼板，非常羨慕！”

　　一米高的炸彈落在眼前，汽車兵穿越火線

　　“能活著和你說這些，雖然沉重，但比起那些犧牲的戰(zhàn)友，這些事什么都算不上?！?br/>　　殷慶浩對記者說，每一輛汽車標配的駕駛員是2人，駕駛員和副駕駛員，也有的部隊稱副駕駛員為助手，他們大多數(shù)是剛到部隊的新兵，有不少還是孩子，主要任務是為駕駛員提供駕駛視野和路線導航。入朝作戰(zhàn)期間，殷慶浩一共經(jīng)歷了5位副駕駛員，其中4位都不幸犧牲。
　　殷慶浩印象最深的一位副駕駛員名叫史承宛，30多歲，四川人。在一次運輸任務中突然遇到敵軍空襲，眼見一顆1米多高的炸彈迎著面就要落在車上，殷慶浩趕緊將頭伏在汽車方向盤上，猛踩油門，希望通過提速躲避炸彈。只聽“轟——”一聲巨響，殷慶浩的頭被狠狠地震了一下，整個人像是被摔在地上，七葷八素，半晌沒醒過神來。等他逐漸清醒后，發(fā)現(xiàn)身邊的史承宛早已犧牲，一塊彈片穿過車體深深地插在他的身上，半邊身子都被血跡染紅了。
　　像這樣的犧牲，每天每時每刻都在發(fā)生。面對犧牲的戰(zhàn)友，殷慶浩說，炸死了就死，炸不死就繼續(xù)跑下去！如果不能按時完成運輸任務，前方更多的戰(zhàn)友會因此而犧牲。

　　1953年5月，中國人民志愿軍和朝鮮人民軍在“三八線”附近發(fā)起了夏季戰(zhàn)役，這是一次進攻戰(zhàn)役。殷慶浩和戰(zhàn)友孫福臣運載著兩車蘇82迫擊炮炮彈向前沿陣地出發(fā)。
　　“連長說，翻過這座山，接應人會守在半山腰，綠旗是接頭暗號?！币髴c浩說，考慮到此次運輸是穿過敵占區(qū)，路又不熟悉，他們便多了個心眼，讓副駕駛員輕裝在前方探路，汽車掛空檔滑行，這樣一來節(jié)省燃料，同時降低噪音不易暴露。
　　“我突然意識到，壞了！”殷慶浩說，連長的命令不會錯，說在半山腰就不可能在山腳，車子滑不動只能說明已經(jīng)到平道上了。殷慶浩本能地快速掛擋，同時招呼副駕駛員返回駕駛艙。說時遲那時快，就在這時，一句“要命的”英語“Hello？”從不遠處傳了過來。
　　打火、掉頭、加油門！這3個動作殷慶浩幾乎是本能地一氣呵成完成了。而此時，一道探照燈光已經(jīng)射過來，緊接著是一連串密密麻麻的機炮槍響。直到翻過這座山頭，沒有發(fā)現(xiàn)追兵，殷慶浩才發(fā)現(xiàn)，車子的輪胎早已被機炮子彈射穿……
　　“每一車物資都是汽車兵拿命換的！”殷慶浩說，從入朝作戰(zhàn)的第一天起，死亡的陰影始終圍繞著志愿軍汽車兵，但是，無論以何種方式出現(xiàn)，戰(zhàn)友們從未懼怕過，正因如此，他們的每一次穿越火線，方向盤才會更穩(wěn)！

　　和平并非與生俱來，是用鮮血和勝利換來的

　　無論是打破美軍麥克阿瑟將軍“圣誕節(jié)前結束戰(zhàn)爭”美夢的入朝第一槍溫井戰(zhàn)役，還是全殲敵“北極熊團”的長津湖戰(zhàn)役，又或是被譽為“國魂之戰(zhàn)”的上甘嶺戰(zhàn)役，中國人民志愿軍從來不負所望！
　　每一場驚心動魄的戰(zhàn)斗，每一次刺刀見血的搏殺都在中外戰(zhàn)史上前所罕見，英雄的志愿軍戰(zhàn)士所展現(xiàn)的凝聚力和戰(zhàn)斗力是過去100多年里西方國家在中國人身上從未見過的，從此各國再也不敢輕易挑釁中國，這是中國人用鮮血和勝利換來的尊嚴！
　　和平并非與生俱來！即便是現(xiàn)在，這個世界也不是和平的時代，值得慶幸的是——我們生在一個和平的國家，一個熱愛和平的民族。
　　銘記歷史，珍惜當下。
　　向所有，曾經(jīng)以及正在守護祖國山河的人們，致敬！

　　殷慶浩，山東省東阿縣人，長期在威海工作。1950年考入華北軍區(qū)后勤部運輸部汽車學校。1952年11月，作為汽車兵隨中國人民志愿軍三十三師入朝，參加朝鮮東海岸元山地區(qū)防御作戰(zhàn)，榮立二等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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