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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章 寸草春暉
永遠的牽掛
??????如果沒有那封突然而至的家書，1964年的春節(jié)不會與往年有何不同。
??????小年那天，你從外面溜達回來，一進門，養(yǎng)母就把一個信封遞給你，神色平靜地說：“喏，你爹來信了?！薄笆裁矗俊蹦泐D時怔在那兒。長這么大，這是你收到的第一封來信。所以，事情才顯得那么突兀，那么不可思議，就像晴空劃過一道閃電。瞧，那個被稱作父親的陌生男人，用一枚小小的郵票寄來一個碩大無朋的思念，那是整整16年的情感濃縮啊。信中，曾經出生入死的老紅軍語氣內斂，只有寥寥數(shù)語，因此，一張信紙便顯得空空蕩蕩，好似畫家刻意留白，悉心營造的一個大寫意。掏出隨信寄來的20元錢，你目光灼灼，喜不自禁。好嘛，對于生活十分拮據(jù)的家境來說，這兩張皺皺巴巴的鈔票分明是非常奢侈的數(shù)字了。
??????奇怪的是養(yǎng)母大字不識一個，卻捧著那封來信，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，你納悶，莫非字里行間還有什么遺漏的信息？看得出，養(yǎng)母的心緒有點亂，她丟開信紙，心不在焉地朝窗外瞄了一眼，只見天幕上，一朵晚霞在孤獨地徘徊，顏色蒼白，病怏怏的。養(yǎng)母不聲不響地踱到屋外，平日里，她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耕牛，用默默地勞作抵制休息的誘惑，可現(xiàn)在，她卻怔怔地立在院子里。也許，就是從那一刻起，她的心里涌出一種莫名的傷感。很顯然，這封意外的家書讓春節(jié)多了一種從未有過的特殊滋味。
??????那天晚上，從未爽約的睡眠姍姍來遲。當興奮的潮汐慢慢消失，遠遠的，記憶的桅桿從波濤的盡頭悄然升起。于是，你又看到了歲月長河中獵獵招展的記憶之帆。是啊，能把昨天和今天連接到一起的東西，只有記憶。
??????聽，那聲羸弱的啼哭是從遙遠的1948年6月傳來的。后來，你聽養(yǎng)母講，那個瘦得像只小貓似的女孩就是你。出生當天，你就被婦女主任抱走了。因為沒有奶水，一連兩天，你都用嘶啞的哭聲表達激憤，直到第3天轆轆饑腸才得到撫慰。中共黨史出版社2018年出版的《膠東育兒所》一書中記載：1948年，時任崖后部隊被服廠政委的李大林，因隨部隊轉移參加濟南戰(zhàn)役，無法撫養(yǎng)孩子，便委托口子村婦救會主任宮寶葵將出生僅3天的女兒送人撫養(yǎng)，隨即，這個孩子被送到了時年34歲的戚永江家中。當時，戚永江家中條件十分艱苦，但她還是毫不猶豫地接過了這個孩子，并取乳名金枝……由于她自己的孩子先后夭折了5 個，有人勸她繼續(xù)生育，她斷然回絕了。因為，她覺得如果再生育孩子，很有可能無法更好地撫養(yǎng)金枝，這對不起孩子的父母，對不起這位革命的后代。從此，她將金枝視為己出，并為孩子取名為宮劍英，同丈夫一起拉扯著一雙兒女生活……當然，書上說的這些，你也是后來才知道原委。
??????小時候，養(yǎng)父成天在外面忙公家的事，家里的一攤子全靠養(yǎng)母一個人打理。養(yǎng)父性情很溫和，平日里少言寡語。相形之下，養(yǎng)母卻是心直口快，說起話來聲音脆亮綿密，仿佛爆竹聲聲。如此反差，讓人有理由懷疑，上蒼在當初操作性格編碼的時候鬧了烏龍，把男人和女人的性格弄顛倒了。
??????印象中，養(yǎng)母是個潑辣能干的女人，一天到晚，總是用不停地操勞喂養(yǎng)饑腸轆轆的日子?？墒?，忙來忙去，全家的生活始終像她的面容一樣消瘦。盡管如此，她卻活得很有骨氣。事實上，在養(yǎng)母的內心，一定有一個看不見的廚房，她用道德作為食材，源源不斷地為你和哥哥提供精神補給。譬如，她經常教育你們做人一定要誠實，不能撒謊；再譬如，每次路過人家的田邊地頭，她總會板起臉，對你和哥哥耳提面命：不許側目，不準彎腰，哪怕餓死也不能動別人的東西。
??????記得1962年初冬的一個傍晚，一個女人領著一個孩子上門乞討。女人蓬頭垢面，不過30歲左右，動作看上去卻像六七十歲。她怯怯地伸出手，聲音透著央告與哀痛。恰好，養(yǎng)母剛熬了一鍋菜湯，她二話沒說，就讓母子倆一塊坐下了。吃罷晚飯，她把養(yǎng)父拽到一邊，朝上房對面努努嘴，悄悄地說：“你睡兒子那屋。”養(yǎng)父一聽，不高興了：“你就喜歡管閑事，留下吃飯也就罷了，還要留下住宿，你這不是拾個累贅來家嗎？”養(yǎng)母眉梢一抖，當場把養(yǎng)父懟了回去：“天都黑了，咱不留她，讓娘倆到哪兒住？這么冷的天，你就忍心看著她倆凍死呀？”看得出，這句敲打分量很重，養(yǎng)父像受了驚的河蚌，“呱嗒”一聲閉上嘴巴。過了一會兒，緩過勁來，又想嘮叨幾句，剛要開口又立刻噤聲。是啊，在這個世界上，還有誰比他更了解眼前這個女人呢？事已至此，再吵也沒啥意思了。
??????那年深秋，天色向晚。
??????養(yǎng)父回家后一聲喟嘆：“咳，也不知道司機是咋開的，一車貨全翻到溝里了。”“在哪？”正忙著剁雞食的養(yǎng)母瞥過來一眼。“村東頭，那條大路剛下坡那一塊，離著二隊的棒子地也就幾步遠。”“這可咋辦？”養(yǎng)母關切地問?！按笕巳コ抢镎彝宪?，光留下個八九歲的孩子守在那兒?！薄鞍?，太可憐了！”說著，她扔掉菜刀，“噌”的一聲站起來，拎過養(yǎng)父的軍用水壺灌滿熱水，又揣上兩塊地瓜餅子，急急忙忙出門了。那天晚上，你等得好苦。黑洞洞的窗戶像期盼的眼睛癡癡地望著門前的土路，你和哥哥趴在窗欞上，如同嗷嗷待哺的鳥兒，張著小嘴探著腦袋，臟兮兮的小臉上寫滿困惑的神情。實在忍不住了，扭頭問養(yǎng)父：“俺媽咋還不回來呢？”一直悶頭抽煙的養(yǎng)父狠狠嘬了一口，沒吱聲。此時，你哪里知道，養(yǎng)母正在用找來的玉米秸稈給孩子搭窩棚呢。哦，這就是你的養(yǎng)母。她用愛溫暖了一個家庭，也溫暖了這個世界。
??????正是這點點滴滴的心靈浸染，衍化為你對養(yǎng)母的深深敬重。若干年后，你依然感慨于斯：
??????愛，是人世間最美的風景。
??????常言道，貧賤人家百事哀。
??????然而，繩床瓦灶，卻不乏兒女情長。年復一年，溫馨就像綿密的柳絮在那個叫作家的小屋里飄飄蕩蕩。
??????采訪時，你告訴我，那些年，盡管布票少得可憐，但養(yǎng)母每年都要給你做兩身衣服，春節(jié)是冬裝，端午是夏衣。我問：“哥哥呢？”“咳，別提了。我記得一連好幾年，他都穿著那件補了又補的藍褂子?！蹦阏f，在那些窘迫的日子里，印象最深的就是哥哥腳上穿的那雙鞋了。娘用淘來的舊鞋進行搭配，于是，不同的顏色便分居左右，而且大小不一，走起路來，那只大的鞋子只能在地上拖著，如同一只跛腳的鴨子，樣子有些滑稽。就這樣，日復一日，年復一年，踢里踏拉的腳步聲就像一根無形的鏈條，貫穿了他的整個少年歲月。你說，最讓你感動的是1961年。眼瞅著，寒風瑟瑟，滿目凄惶，母親還在為你沒有棉褲發(fā)愁。哥哥知道了，趕忙把自己兩年前結婚時做的棉褲拿出來，讓媳婦拆了，一表一里給你改了兩條。這是兩條噓寒問暖、呵護情感的棉褲?。≈钡浇裉?，你靈魂的肌膚依然保留著昨日的溫度。
??????那天，你在街頭玩耍。坐在路邊跟人拉呱的一個大嬸突然指著你來了一句：“看看，這閨女跟她親媽長得多像，簡直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?！庇H媽？什么意思？你疑惑地望著大嬸。她咧咧嘴，浮上臉頰的笑容有些曖昧：“你親媽在部隊上，你是抱養(yǎng)的?！碑敃r，你腦子里一片空白，傻了似的：“我是被抱養(yǎng)的？這……怎么可能呢？”看到你呆若木雞，旁邊的女人趕緊安慰：“閨女，別往心里去，你現(xiàn)在的媽對你挺好的……”你使勁咬住嘴唇，轉過身，神情恍惚地走回家去。在門前，你躊躇著停下腳步，你覺得，眼前這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小屋突然變得有些陌生，你的眼睛里顯出一個碩大的問號——這個保存了無數(shù)溫馨記憶的空間里果真埋藏了一個天大的秘密。
??????你猶豫再三，到底還是打破沉默，把疑問如實拋給養(yǎng)母。那會兒，你多么希望養(yǎng)母情緒激動地斷然否認吶。由于事發(fā)突然，她的反應有些慌亂，嘴角困難地翕動了兩下，支支吾吾解釋道：“瞎說……怎么不是我親生的，你去照照鏡子看……長得多像我啊?！痹掚m這么說，但她始終都在躲避你的目光。你聽見自己的心里發(fā)出一聲輕嘆，疑問被證實了——原來，自己血管里流淌的血液同兩位相依為命的親人沒有任何關系。
??????好在沒過幾天，你的心情就平復了。不過，在波瀾消失的地方，新的疑惑出現(xiàn)了。不定什么時候，你會突然愣神兒——爸爸媽媽在什么地方？他們長什么樣?。?/p>
??????時間過得真快，轉眼間，你9歲了。
??????那天，養(yǎng)母去趕集，買回一個天藍色的小書包，上面印著一只和平鴿，黃燦燦的，展翅欲飛。還有一件紅花褂子，一條綠花褲子。把你打扮好了，喜滋滋地望著你，如同欣賞一幅親手裁剪的窗花，表情很陶醉。
??????噢，上學了。
??????你背上書包，鳥兒一樣飛進村頭那間破破爛爛的教室。全班一共10個學生，6個男的，4個女的。老師在刷了黑漆的墻上寫下10個阿拉伯數(shù)字，于是，入學的第一堂課，先從計數(shù)開始了。接下來，老師又教了一首歌謠：乳山河，長又長，河邊扯起青紗帳……多好聽的歌謠啊，唱著唱著，那歌詞就牽住了你的手，帶你去了一個新的地方。于是，你看到了外面的世界，明白了人生除了混混沌沌，還有正午陽光。你興奮得小臉通紅，你被歌聲里的景色迷住了。
??????既然學會了識文斷字，咱就回過頭來，說說你給父親回信引發(fā)誤會的那段插曲。
??????在信中，你告訴父親，寄來的錢收到了，全家人都很高興。接著，你又提出新的要求，讓父親再寄20塊錢。結果，把父親惹惱了：小小年紀，如此貪心！莫非，背后有人指使吧？你回信解釋，寄來的錢，其他人誰也沒有沾上光，養(yǎng)母只給你做了一身新衣服。你告訴父親，原先日子還過得湊合，誰知，碰上天災，連吃飯都成了問題。那些日子，什么蘿卜須、地瓜蔓、槐樹皮、玉米稈……不管三七二十一，養(yǎng)母全都嘗了個遍，好吃的、能吃的留給你和哥哥，不好吃的、不能吃的留給她自己。為此，哥哥心里很不落忍，也擔心時間長了，讓你蒙受更多的委屈，于是，以你的名義偷偷寫了那封求助信，希望把你接回城里去。不料，信寄出沒幾天，哥哥就出事了。
??????的確，如果用結繩記事的方法記錄你經歷的意外事件，那么，發(fā)生在大年三十的一幕場景無疑是你心里至今也未能解開的疙瘩。那天中午，一家人剛準備吃午飯，支書來了。一條腿還擰在門外，劈頭就問你哥：“十五（哥的小名），前天你從煙臺回來，是不是搭人家的車？”哥點點頭：“是啊?！敝鴨芩频目攘艘宦暎骸白甙?，去大隊部，有些情況需要了解一下?！辈恢獮槭裁矗钡饺疹^偏西，也不見大哥的蹤影。養(yǎng)母沉不住氣了，拔腿去了大隊部。你也顛顛地跟上去，像拖在她身后的小尾巴。支書的回答如同晴天霹靂：公安局的同志說，他殺了人，把他帶走了。天吶！養(yǎng)母像遭了電擊一般癱在那兒，嘴唇哆哆嗦嗦，額角的青筋眼瞅著凸起來，與此同時，兩個肩膀卻一點點地陷下去，那雙美麗的眼睛也被淚水淹沒了。
??????那天晚上，你翻來覆去睡不著，你想哥哥，想得心里好難受啊。哥哥比你大10歲，從小到大，他對你特別好，家里家外都護著你，跟個保鏢似的。有一次，村里有個女人當眾奚落你是抱養(yǎng)的，不干不凈地說些糟蹋人的話。聽到你受了欺負，哥哥氣沖沖地去了那女人家，那女人蠻不講理，當場撒潑。哥哥火了，一把揪住她的頭發(fā)，“嗵”地按到灶臺上的大鍋里，水花四濺，把個潑婦淹得直翻白眼，哥哥不依不饒，硬是把她拽到了大隊部。一路上，那女人丟人現(xiàn)眼，狼狽極了……你輕輕嘆了口氣，昏暗中，你的視線緩緩移向窗戶，無邊的夜色沉沉地堆積在窗框上，像數(shù)九寒天化不開的濃墨。這是一種原始的黑暗，望著它，你的靈魂感到了一種無形的壓迫。你害冷似的裹緊被子，心里默默叨念，哥哥現(xiàn)在在哪兒？人家不會打他吧？
??????很快，你就發(fā)現(xiàn)了養(yǎng)母的變化。有時候，她會怔怔地盯著你，但眼神空洞，失了焦點；有時候，她會長時間地坐在暗處，佝僂著腰身，一動不動。此時，你哪里知道，沉默的養(yǎng)母正在心里大聲爭辯：不可能，絕對不可能！我養(yǎng)的孩子，我知道他是什么品行。是啊，無論如何，她都不相信公安的定論，因為，她實在無法想象，都在一個鍋里摸勺子，乳兒蕙質蘭心，兒子卻殺人越貨，這是多么荒誕的對比??！你不知道該怎樣安慰養(yǎng)母，你搬來小凳，悄悄坐到她身邊，揚著小臉，一聲不吭。你覺得，只要守著養(yǎng)母，就是一種安慰呀。
??????短短幾天工夫，養(yǎng)母明顯憔悴了。
??????對于突然落單的嫂子來說，丈夫被抓，不啻為滅頂之災。想想看，冷不防缺了養(yǎng)家糊口的主勞力，以后的日子可咋過？為了活命，嫂子只好把兩個孩子交給婆婆，自己回了娘家。偏偏禍不單行，養(yǎng)父因單位裁員，只好卷起鋪蓋，一臉落魄地回了家。此時，養(yǎng)父已過知天命之年，且不諳稼穡，因此，撅著屁股干一天也掙不了幾個工分。唉，可憐吶！
??????不幸的是，哥哥造成的負面影響仍在持續(xù)發(fā)酵。
??????那年，你小學畢業(yè)。報考初中時，盡管成績優(yōu)異，卻因為哥哥的牽連被刷下來了。幸虧一位老師把你的身世和盤托出，校領導才改弦更張，把你的名字寫進了學生花名冊。過些日子開學了，總共兩塊三毛錢的學費讓養(yǎng)父愁腸百結。猶豫再三，養(yǎng)父冒出一句話：“飯都吃不上，哪還供得起，甭念了吧?！蹦愕哪X瓜“嗡”地一聲，不上學？天哪！自己的理想怎么實現(xiàn)？憑啥本事像班主任老師那樣，站到三尺講臺上呢？為了實現(xiàn)這個目標，你已經做了明確的規(guī)劃，不但要上初中、高中，還要上大學。萬萬沒想到，那兩塊三毛錢的學費陡然變成一塊巨大的暗礁，理想的航船意外傾覆了。你犯了倔，不吃不喝，一個勁兒地哭啊哭。養(yǎng)母心疼閨女，這邊哄你，那邊數(shù)落你爸?！岸荚鼓?，不讓孩子上學，你想把她逼死嗎？”說著，匆匆披上衣服，趿上布鞋，“別哭了閨女，我這就去借。”聽說你住校還沒有鋪蓋，嫂子從娘家跑回來，把結婚時壓箱底的被子抱給你。沒錢置辦換洗的衣服，養(yǎng)母只好把自己當年結婚的衣服拆了，染成紫虛虛的茄子色，然后，裁剪縫綴，給你改了兩件短袖小褂。為了供你上學，一家人竭盡全力，但凡能想到的辦法都使上了。
??????開學那天，養(yǎng)父推著小車去送你。記憶中，你還從未那樣高興過，真的，當時的感受實在太奇妙了，你甚至覺得，喜悅就是天上的白云，心跳就是田野的歌聲，時至今日，你依然認為，那終生難忘的感覺一生中只能經歷一次，這種感覺是永遠無法復制的。
??????周末，放學的鐘聲剛響過，你就迫不及待跑出教室。歸心似箭，你想家了。遠遠的，你看見自家房屋的煙囪上炊煙裊裊，一進門，你聞見大鐵鍋破天荒地散發(fā)出誘人的香氣。吃包子！嚯，這下可把你樂壞了。腸胃開始歡呼雀躍，感覺真像過年一樣?。?/p>
??????吃飽了，喝足了。五歲的小侄子舔著小嘴對你說：“小姑，你能不能每天晚上都回來吃飯??？”你不解其意：“為啥？”侄子說：“你回來，奶奶就能做好吃的……”養(yǎng)母截住孫子的話頭，嗔怪道：“小孩子不能挑食，吃飽肚子就行了，什么糙的好的！”那一刻，你的心情難以言表。哦，滯留在舌尖上的味道是多么深刻的生命體驗??！在此后的漫長歲月里，你品嘗過各種各樣的美食，但在味覺的評判上，它們無論如何都不能同當年的野菜包子相媲美。因為，那是母愛濃縮的滋味呀！
??????曾經聽大人說，事不如意者，十常八九。沒錯，開學不久你就發(fā)覺，自己與同學的關系出現(xiàn)隔閡。即便是同桌，和你說話也躲躲閃閃，明擺著是刻意回避什么。其他同學對你也是愛搭不理，很多時候，他們聚成一堆，氣氛熱烈。你往前一湊，他們便立刻噤聲，目光警惕地盯著你，仿佛看到了不潔之物，生怕沾染了晦氣似的。更令人難堪的是，有的同學竟在背后戳戳點點，目光鄙視，神情不屑。你先是不解，繼之恍然：原因很簡單，你有一個蹲大獄的哥哥！放暑假前，你還是六年級的班長，同學們圍在你的身邊，嘰嘰喳喳，如同眾星捧月，現(xiàn)在可好，落差之大，判若霄壤，你的心里別提有多郁悶了。
??????聽了你的解釋，父親釋然。他又寄來20元錢，并附了一張全家福。你拿著照片細細端量，噢，爸爸媽媽原來是這個樣子。然而，你做夢也沒有想到，時隔不久，父親突然出現(xiàn)了。
??????那天，剛下課，你被等在門外的一位女老師喊?。骸皠τ?，校長讓你去他的辦公室，你爸來了?！蹦愫蒙{悶，又不逢集，他來干什么？老師立刻澄清：“你爸是從濟南來的?！毙呐K“咚”地撞了一下胸口，不期而至的喜訊讓此前的思念突然呈現(xiàn)出現(xiàn)實意義——哦，穿越16年的漫漫時空，那個遙遠而模糊的形象瞬間變得清晰了。父親面容清癯，中等個頭，不如你想象中那般威武。你顫顫地喊了一聲：“爸爸……”話音未落，就一頭撲到父親懷里，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樣嚶嚶抽泣。你的淚水觸動了父親心底最柔軟的地方， 不畏生死的老紅軍也情不自已，兩行熱淚奪眶而出?？吹礁概畟z哭成一團，校長也不禁落了淚。
??????吃過午飯，你回到校長辦公室。
??????父親說，他準備下午就回濟南。你說：“大老遠地來一趟，趁這個機會，去看看我媽吧?！毙ｉL點頭贊許：“孩子說得對，老哥，你應當去看看。人家把孩子拉扯這么大，不容易?！?/p>
??????不一會兒，一輛自行車出了校門。
??????山路彎彎16里，途中，你向父親述說了在班里遭到孤立的窘境，談到了將來的理想，并著重強調，為了實現(xiàn)自己的大學夢，希望跟著父親回到城里。父親當即應允，他說：“待會兒見了面，我和你媽商議商議。
??????父親的突然造訪讓落寞的小院熱鬧起來，那口寡淡已久的大鐵鍋也因此變得有滋有味。一家人邊吃邊聊，長吁短嘆，終于，內容涉及你最關心的話題。父親對養(yǎng)母說：“大妹子，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一下。劍英想跟我回去，說心里話，我統(tǒng)共5個孩子，不多這一個，也不少這一個。我想，先讓她回城，等讀完了書，工作了，這個孩子還是你的?！别B(yǎng)母的回答很干脆：“行，你帶走吧?！?/p>
??????毫無疑問，這看似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已然成為你人生的里程碑，要不了多久，你將完成一次命運的大遷徙。你仿佛看到，一種嶄新的生活已經在前方向你招手了。
??????第2天早上，你和養(yǎng)母把父親送到村頭?；貋頃r，太陽恰好從東邊山巒上露出貧血的臉，散淡的光線把養(yǎng)母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。秋風拂面，沁著暖暖的清爽，養(yǎng)母卻抽肩縮背，那佝僂的身影隱隱暗示，她已經提前進入了冬季。
??????3天后，養(yǎng)父接到通知，去水利工地做了伙夫。他一走，養(yǎng)母更累了，家里家外所有的活計全靠她一個人操持。一天到晚，她像一只被生活的鞭梢抽打的陀螺，搖搖晃晃地旋轉著。時間一長，被水腫拖累的身體出現(xiàn)嚴重透支。終于，幾片發(fā)霉的地瓜干給了養(yǎng)母致命一擊，她掙扎了半晌，末了，仄歪著身子，栽倒了。短短幾天時間，她的腹部突兀隆起，形同夸張而恐怖的造山運動。你大驚失色，耳邊“轟”的一聲，腳下的地面傾斜了。有氣無力的呻吟時斷時續(xù)，小屋里的空氣都透著荒涼。你看見，面目猙獰的死神靜靜地候在門外，一股咝咝作響的寒氣在胸口打著旋兒，漸漸凝成一團冰坨。你實在無法想象，沒有母親的家庭會變成什么樣子！對你和侄子來說，失去了母親就意味著失去了整個世界。是啊，在此之前你一直覺得，生離死別跟自己隔得老遠老遠，可一夜之間，那個可怕的場景已近在眼前。你惴惴不安，老天爺呀，求求你，行行好吧！
??????提心吊膽的生活實在是一種折磨。
??????一連數(shù)月，那輛名為焦慮的過山車一會兒上，一會兒下。盡管那個未知的結果對你和全家來說至關重要，你卻無法干預，你唯一能做的，只有在祈禱中苦苦等待，等待最終的答案，等待命運的裁決。終于有一天，養(yǎng)母撐著炕頭顫顫巍巍站起來。你額手稱慶，看吶，蒼天開眼啦！
??????不久，一個意外的通知又給全家送來驚喜：牽扯哥哥的那樁刑事案件真相大白，兇手已經落網，哥哥是無辜的。經歷了兩年多的牢獄生涯，他仿佛老了十幾歲。先前筆直的腰桿現(xiàn)在向前弓著，走起路來，腿也有點兒瘸。干燥的臉頰上滿是風霜，眼角盡是細細的皺紋。一見大哥，養(yǎng)母心疼地嘆了口氣，兩行淚水忽地溢出眼角，她抹著淚，嚶嚶地哭了。
??????除了外在的改變，哥哥的性格也發(fā)生了很大變化。原先，他很開朗，能說會道?，F(xiàn)在卻少言寡語。不用說，沉默的背后肯定矗著一個沉重的感嘆號，噩夢驚魂，不堪回首??！
??????為了提前做好回城的安排，那年暑假，養(yǎng)母帶你回到了遠在濟南的另一個家。出乎你的意料，衰臥病榻的生母瘦得走了形，以至于初次見面，竟莫名其妙地讓你感到害怕。說起病根由來，母親的回憶又重現(xiàn)昔日烽火。1942年11月，日軍第12軍司令官土橋一次率領日偽軍共2萬余人對膠東抗日根據(jù)地進行拉網式的“大掃蕩”。為了沖出敵人的包圍圈，那天，母親跟著部隊拼命地跑啊，跑啊，直跑得嗓子冒煙兒，渴極了。就在這時，前面出現(xiàn)了一條冰封的小河，母親和戰(zhàn)友們不顧一切撲過去，七手八腳砸碎冰面。就在冰凌下咽的一瞬間，她聽到了清晰的破裂聲，壞了，出事了，病根從此落下了。
??????幾天后，你和養(yǎng)母返回了乳山，從那時起，母女分別便進入倒計時。臨走的頭天晚上，你突然反悔了。養(yǎng)母蹙著眉頭，嗓音顫顫地叨念著：“聽話，去吧，啊……到了那里，吃的穿的都比咱家好，將來……”你黑著臉一句話不說，養(yǎng)母輕輕嘆了口氣：“這也是為你好，家里這個樣子……”看到你眼圈泛紅，噤住了。過了一會兒，又續(xù)上話頭，“我知道，閨女大了，懂事了，不放心家里。你不用惦記我，自己的前程要緊。你要是有良心，就想著我，沒良心，就忘了吧?！闭f著，臉上顯出一個酸楚的笑容，你的心被這個笑容深深刺痛了。
??????1964年8月27日，分別的時刻到了。
??????踏上汽車的那一刻，你的肩頭多出了一個叫作感恩的行囊，而你唯一的盤纏就是永遠的牽掛。
??????數(shù)月后，一年一度的寒假如期而至。
??????緊繃的神經一旦松弛，思念就開始折磨你了?！按睬懊髟鹿?，疑是地上霜。舉頭望明月，低頭思故鄉(xiāng)?！边^去誦讀這首唐詩，你只從字面去理解，沒有體味到，彌漫在字里行間的鄉(xiāng)愁濃得簡直化不開。現(xiàn)在不同了，時空條件的轉移，讓你感受如此深刻。
李劍英（左）與戚永江（中）、戚永江兒子宮培愛（右）合影
??????農歷臘月二十五，你返回乳山。一番親熱之后，你去洗臉。
??????一抬頭，發(fā)現(xiàn)養(yǎng)母仍像方才一樣認真地盯著你。幾年后，你做了母親，方才明白，養(yǎng)母那固執(zhí)的凝視意味著什么，那是用母愛抒寫的一句潛臺詞——即使你已經白發(fā)蒼蒼，在母親眼里也永遠是個孩子。那一夜，你睡得非常踏實，就像重歸襁褓的嬰兒，安適地被媽媽攬在懷里。5天后，你在老家度過了返回新家之后的第一個春節(jié)。和新家相比，老家雖然少了美味珍饈，但一家人有說有笑，其樂融融。是啊，親情所產生的幸福感同物質的多寡沒有必然聯(lián)系，所以，窮人家的歡樂是富裕人家永遠感受不到的。
??????若干年后，你還時常想起第一次發(fā)工資時的情景。20元，雖說只有20元，可你翻來覆去數(shù)了好幾遍，然后，孩子似的一路笑著跑到郵電所，把10元大鈔寄給養(yǎng)母。在此之前，你和父親有過一次不愉快的談話。你問他：“爸爸，當初你把我放在乳山，為什么一直不給我媽錢?。俊备赣H說：“那些年，實行供給制，沒有工資?！蹦阕穯枺骸昂髞?，不是有工資了？你憑什么不給我媽？”父親辯解說：“那時候，你年紀還小，怕給你造成不好的影響?！蹦阌杂种埂：茱@然，面對這道情感的方程式，父親的解析思路與你背道而馳。你呢，因為缺乏必要的物質條件，暫時還不具備破題的能力?，F(xiàn)在好了，條件具備了。
??????男大當婚，女大當嫁。
??????26歲那年，一位身著戎裝的青年軍官走進了你的世界。結婚證是在濟南領的，婚禮是在乳山辦的。整整一個星期，小院里喜氣盈盈，賓客絡繹不絕。那些天，乳娘始終笑瞇瞇地瞅著你，像一個敬業(yè)的導演陶醉于嘔心瀝血之后的精彩演出。這一幕，她整整打磨了十幾年。作為舞臺上的女主角，你比誰都清楚，若不是導演的默默付出，怎能奢望激動人心的戲劇效果？為了今天的高光時刻，養(yǎng)母付出了多少心血?。?/p>
??????不久，你懷孕了。養(yǎng)母不放心，千里迢迢跑到濟南來看你。借這個機會，你非要逼著父親同養(yǎng)母當面約定：每月定時支付5 元贍養(yǎng)費。父親雖不情愿，但還是依了你。聽說父女倆因為贍養(yǎng)費的事情鬧得很不愉快，養(yǎng)母開導說：“閨女，別因為這個和你爸過不去。過去沒有錢，我不也把你養(yǎng)大了？”
??????但是，不管養(yǎng)母怎么勸，你內心篤定，執(zhí)意堅持。
??????循慣例，你由妻子榮升母親，是通過兒子的第一聲啼哭宣布的。小家伙6斤4兩，乳名小毅。撫育兒女的過程是既甜蜜又痛苦??！你覺得，兒子的啼哭簡直就是充滿啟示的天籟之音，聽著聽著，你漸漸領悟了母愛更加豐富的含義。
??????1984年，養(yǎng)父不幸罹患血癌，病情危重，奄奄一息。聞訊后，你立刻趕回乳山。于是，病榻前出現(xiàn)了一個細心的護士：一會兒端水，一會兒端飯，一會兒又遵照醫(yī)囑，把數(shù)好的藥片遞過去。養(yǎng)父顫巍巍地接過茶杯，像溺水之人抓住了逃命的救生圈。那一刻，你從這只蘇醒的手上讀出了感動與歉意。是啊，養(yǎng)父壓根兒也不會想到，你把養(yǎng)育之恩化為回報終生的執(zhí)念，遵循它的指引，你的孝行超越了偶然，超越了因果，也超越了物質世界。依著你的想法，準備第二天就返程聯(lián)系醫(yī)院，接養(yǎng)父去濟南治療。沒想到，拂曉時分，養(yǎng)父竟溘然離去。養(yǎng)母告訴你，上半夜，養(yǎng)父光喊你的名字。他說：“走啊，咱趕緊走??！”下半夜，突然清醒了，吃力地喘息著，囑咐養(yǎng)母：“金枝真是個好孩子，這些年，多虧了這個閨女，不光給咱倆寄錢，還接濟兩個侄子。難得她這份孝心，我走了以后，你就跟著閨女過吧……”
??????你神色凄凄，慢慢地，兩行咸咸的淚水爬過臉頰，流進嘴角，你哭了。
??????接連幾天，你不惜勞累，親自為養(yǎng)父處理后事。鄉(xiāng)親們贊嘆之余，對逝者也由衷欽佩——走得這么利索，是不愿意拖累金枝，這老漢，真夠仁義。
??????隨著時間一天天流逝，養(yǎng)母的肢體功能也一點點弱化。在人世間轉了一遭，她終于返老還“童”，變成一個處處都需要別人照料的嬰兒。念及奶奶的養(yǎng)育之恩，兩個孫子經過商定，以3個月的時限輪流照料老人。就這樣，老人變成了一個不斷轉運的包裹。過去，她在哪兒，哪兒就是孫子的家，如今，哪個孫子把她接走，那里自然就是她的家了。她知道，自己拗不過命，她也知道，在這個世界上，最有耐心的東西就是時間，它會一點點地改變你，讓你逐漸接受過去曾經拒絕的一切，其中，也包括死亡。當然，在這個過程中，會有多少不甘與無奈呀。不難想象，在老人晚年的時光中，折磨她的不僅僅是衰老，還有難以釋懷的憂傷。因為，她痛苦地發(fā)現(xiàn)，活著已經失去了從前的意義。由于衰老的緣故，她退化成了家庭臟器上的一截闌尾。試想，對于毫無用途的累贅來說，其存在還有什么價值呢？操勞一生，兒女親情是她積攢的唯一財產，然而，事實證明，養(yǎng)兒防老往往是安全系數(shù)最低的風險投資。
??????一天晚上，大侄子打來電話：奶奶跌了一跤，10多天了，現(xiàn)在還是昏迷不醒。
??????養(yǎng)母是在小侄子家里出事的。
??????剛進屋，一股刺鼻的氣味撲面而來，就像突然嗆了一口芥末，鼻子、眼睛辣得生疼。老人蜷縮在被子里，蓬頭垢面，凌亂的白發(fā)粘成縷縷絮片?！皨尅眲傄婚_口，你便泣不成聲?！皨尅蹦愦舐暫魡?，養(yǎng)母沒有任何反應。一掀被子，猛地愣住了！只見大便穢跡四處斑駁，身下，洇著一片冰涼的尿漬。你痙攣似的抽搐了一下，無聲的控訴從身體的某個角落驟然迸出：這樣對待老人？天地良心吶！看到你悲憤的神情，站在旁邊的侄媳婦臉上有點掛不住了。從一開始，她對贍養(yǎng)老人就很不情愿，她覺得，丈夫常年在外打工，家里原本就少了幫手，再弄個“包袱”回來，這不是沒事找事嗎？如此心思，悲劇自然無法避免了。
??????你趕緊讓大侄子拿來干凈的被褥和衣服，然后小心翼翼地為養(yǎng)母擦洗身子、梳理頭發(fā)。忙完了，你悄悄同大侄子商量說：“別讓你奶奶在這遭罪了，提前把她接過去吧?！贝笾蹲右部蓱z奶奶，他推來一架小車，當即完成了移交手續(xù)。
??????此后，你每天守在養(yǎng)母身邊，洗臉，梳頭，伺候飲食。你把情感的追光全都聚焦在養(yǎng)母身上，于是，那些每天都會重復上演的溫馨畫面終于變成一個經典，你的每一次舉手投足也因此顯示出愛的神圣與忠貞。常言道，久病床前無孝子。原因很簡單，護理病人無疑是世界上最棘手的工作，它不僅需要足夠的耐力，也需要足夠的細心。而單調冗長的護理卻需要不斷繃緊意志的發(fā)條，這實在是非常困難的一件事。時間短了，還能咬牙堅持，時間久了，體力就難免出現(xiàn)透支。終于，累積一個多月的疲勞成為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。那天下午，你彎腰去拎一只水桶，眼前一黑，就什么都不知道了。
??????幾天后的一個晚上，燃燒了94年的生命燭光搖曳了幾下，悄然熄滅。
??????那一刻，你的靈魂發(fā)出一縷絕望的呻吟。是啊，最疼愛你的人一旦消失，整個世界就變得一片荒蕪，從今往后，心中的牽掛再也無處安放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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??????（節(jié)選自唐明華《乳娘》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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